34、野狼吃掉老禅师

34、野狼吃掉老禅师

话说玄空和尚与他的师傅锐觉禅师等待天黑以后逃跑。玄空和尚接着讲下去：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黑透了，从我的窑洞看出去，对面四丈远处的崖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动身了。

我选择了窑洞旁崖坎最低的地方，把师傅推上去，我再爬上去，从窑洞头顶的荒原往南走。我们不能从山水沟里往南走，任何一个偶然走出窑洞或地窝子的人看见我们都会产生怀疑：大黑天的，这两个人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那就要坏事。

从伙房后边几丈的地方走过去之后，我的心才放宽了一些：夜里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就是有人从伙房和牢头办公室走出来也看不见我们，而且，据我的了解，巡逻的小牢子不会这么早就出动，所以我们绕过了伙房之后就走到那条人们踩出的荒滩上的小路上来了。沿着人们踩出的路走省力。

为了节省锐觉禅师的体力，我叫他扶着我的肩膀走。

但是，走了不到二里路，他就走不动了。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拉过来搭在我的脖子上，我的一条胳膊揽住他的腰拖着他走。

就是这样，又走了几十丈之后他还是走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急剧地喘了几口气之后说：“你走吧，我真走不动了。”我明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否则，一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来的。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他不是个孩子，不是个意志薄弱者。我说：“师傅，你站起来，我背着你。”

他说：“你走吧，你自己走吧，我的确是走不动了，你自己逃命去吧。”

我说：“师傅，你说的什么话，我能把你丢下不管吗!起来，我背你。”

他说：“不行，那不行。”

我说：“行，能行。你快站起来吧!”

在我的拉拽之下他站起来了。我背起了他，我说了一声：“抱紧我的脖子。”

我背上他之后还掂了掂，心里就暗暗叫苦。他并不像我原先估计的那么轻。他虽然饿垮了，体质虚弱，但是因为浮肿，他的腰很粗，腿也浮肿了，他的脸肿得像个大南瓜。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充了水的水囊，很大很重。

我背着他走了几十丈远，当我走到一片很暄的沙土地上之后，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我的身体真是衰弱了，两腿发软，浑身出汗。我对他说：“师傅，你下来一下，我们休息一会儿。”

我放下了他。我们站着，我直喘粗气，我对他说：“不行了，身体真不行了，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成这样了。要是从前，我一口气能把你背到村庄去。”

他没说话，站着看我。我也看他，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天太黑了。黑沉沉的天空，黑沉沉的沙滩，只有密集的星星明明灭灭眨着眼睛，但星星的微弱的光照不亮人的面孔。空旷的沙滩非常寂静，只有强劲的夜风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河西走廊的西端，人说一年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冬，但最大的风季是从10月刮到4月……

休息了一会儿，身体被风刮透了，汗水冰凉。我说：“来，师傅，我们走。”

我转过身来，弯腰背他，但是他躲开了，说：“不要背，我不要你背。”

我拉他，说：“你来吧。”

他推开我的手说：“玄空，你还是自己走吧。你前边走，我后边慢慢走。”

我说：“你别这样说呀!我前边走了，你能走到村庄去吗？来，快点，我背着你。快，要快走，要不巡逻队就追上来了。”

我说着话又一次拉他，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说：“玄空，你听我说，你背不动我，再背就要把你累垮了；不光我走不了，你也就走不了啦。”

我一惊，说：“你这是说你不走了？”

他说：“我想走，但我估计错自己了，我走不到村庄了。”

我说：“那就我背你嘛。”

他说：“不行，我不能叫你背我。你快走吧，你再要磨蹭，有人追上来，你就走不脱了。”

他说得有道理，可能这时候牢头或者小牢子们已经发现我和他逃跑了，已经来追拿我们了，但是，我哪能丢下师傅叫人捉回去，而我自己逃跑呢。

我说：“师傅，这样好不好：你既然不叫我背，那就还是你扶着我的肩膀走。我们慢慢走，我估计，巡逻的人还得一会儿才能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没发现我们走了。”

他说：“发现了，肯定发现了，每天晚上都挨个地窝子、挨个窑洞查人数。”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那就快走吧。来，我扶着你走。”

我硬是拉着他往前走了几十步，他栽倒了。我又拉起他来，像战士扶着受伤的战友那样又前行了几十步，他又跌倒了。我再拉，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有点着急了，说：“师傅，你得挣扎着走呀，坐下怎么办？叫人家把我们抓回去吗？那可就惨了！”

他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方定，说：“我的确走不了啦，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跑吧。”

我看他实在无力行走，而我呢，也已经喘得不行了，也是两腿发软，软弱无力，没有能力背他或者拖着他走了。我仰脸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满天眨眼的星星，心乱如麻。我说：：“师傅，你真走不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他因为**而低垂着的头抬起来了，他的嗓子发出惊呀的声音：“你送我回去？你不怕被打死？”

我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冻死，或者被狼吃掉。”

他没有立即说话，他静了一下，以非常深情的口气说：“玄空呀，你怎么这么糊涂，跑掉一个总比把两个人抓回去好吧。反正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抓回去还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是个死。你可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捉回去后的严重性，但我还是不忍心扔下我的师傅。

师傅看我不言语，又说：“玄空呀，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你要真把我当师傅，你就听我的话，你走，你快走!冻不死，你放心我冻不死!狼也不会吃我。等一下就有人追上来了，他们会把我拖回去的……”

眼泪突然就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哭着说：“师傅，回去后你可要保重呀……”

师傅在地上坐着，挥了一下手：“走吧，你快走吧!”

我转身往村庄方向走去。我走了几步，站住，脱下自己的棉袍又回到师傅跟前：“师傅，你躺下，躺下，我给你把棉袍盖上。”

师傅说：“你快穿上，快走，路上冷了。”

我说：“师傅，你就听徒弟一句话，躺下，我给你盖上，暖和些。我年轻，不怕冷。你坐着不动，会冻死的。”

师傅说：“你回家的路长、天寒地冻……”

我说：“师傅，你要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走了。”

师傅立即就躺在沙土地上了。我把棉袍盖在他的身上，蒙住他的头颅。他的声音还从棉袍下边发出来：

“快走……你快走……”

我抹掉眼角上的泪水，大步向村庄走去……把我的师傅……扔在……扔在……荒滩……

玄空和尚讲到这里，嗓门哽咽泣不成声，泪水从他粗糙的脸皮上流下来。他用像农民一样粗硬的手掌擦眼睛，接着说下去：

我跑回老家，不久又被抓回玉门关牢城营。我打听我的师傅，才听说我的师傅叫狼吃掉了。

一个小牢子告诉我：

那天夜里八点半钟，他和一个姓侯的小牢子巡夜，发现我逃跑了，就向王牢头汇报了。王牢头叫他们两个人追我。追到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件棉袍。棉袍血迹斑斑。他们打着火把一照，见衣领里边写着我的名字。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还发现一个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小块头皮的颅骨。于是他们认定我被狼吃掉了，就用手里提着的打狼棍挑着我的棉袍回去向牢头汇报去了，没再去追。

我当时问那个小牢子：“你们认为我被狼吃了，那么锐觉禅师哪去了，你们知道吗？”

小牢子回答道：“过了两三天，我才听王牢头说锐觉禅师不见了。王牢头说，这老家伙还真跑掉了，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到底什么时间跑的嘛，怎么就没人知道呢!看来他的病是装出来的，迷惑人的!”于是，发出了通缉令，到处张贴捉拿锐觉禅师的公告。

玄空和尚讲完了逃跑的故事后又说：“后悔啊后悔，我要一辈子后悔呀，我师傅之死是怪我呀！当初我要是不带着他跑就好了，或者带着他跑，跑不动我把他送回荒滩就对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师傅可能等到罗汉救我们的那一天，何至于葬身狼腹！师傅啊，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呀！……”

玄空和尚说道此处，泣不成声，不停地抹眼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